對我而言,在歷史故事之前,《流麻溝十五號》首先是一個關於女孩子們的人生故事。
(這篇感想是看完電影之後憑印象寫的,也許某些名詞有錯漏,如果發現請不吝指正。)
火燒島近了,但台灣就遠了
在學校擔任藝文社社長的「杏子」余杏惠,因為社員被舉報為共產黨員而受到牽連,儘管自己只是盡本份畫畫海報,仍被誣陷為共匪,帶往綠島名為「新生訓導處」的設施,實為關押思想犯的監獄。在那裡,善良單純的杏子遇見了兩名截然不同的獄友,「嚴姊」嚴水霞和陳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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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念會讓你撐下去
杏子和嚴水霞到流麻溝挑水時,看到她和男思想犯傳遞報紙,但杏子並沒有舉報她或認為這是不好的,她只是感到好奇,因而開啟她與嚴水霞的「師徒」之緣。嚴姊告訴她,儘管身陷囹圄,她們還是應該知道外面世界真正發生的事,而對於獄方下達的命令則只要做到八分,剩下一分鍛鍊,一分學習,才能使她們不至被完全洗腦,還能保有思考的空間。嚴姊也用聖經教杏子英文,讓她每天的生活不只有空洞的愛國思想。
在所有女思想犯中,嚴姊也是最明顯表現出不配合的。獄方希望大家「志願」參加良心救國運動,卻又要求大家必須登記參加才能換取家中寄來的照片和衣物;但儘管看到了思念多年的兒子照片,她依然不願屈服,拒絕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。對嚴水霞而言,她只是一直堅持做她認為對的事,就像她身為護理師認為病人就是病人不分敵我,當嚴厲監看她們的羅幹事落水時,她一樣毫不考慮就跳下水救人;也像她相信社會主義,相信要有行動才會有所改變。
她告訴杏子,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在逆境中保持信念。嚴水霞的信念也許是宗教,也許是她所相信的社會主義,這些支撐著她在行刑的前一刻,以微笑作為反抗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。諷刺的是,這個「共匪」也許比監獄裡所有號稱要感訓他們的愛國國民黨員,都還要更堅信與貫徹自己的理念。
姊妹之情
另一個影響杏子的是剛開始冷眼旁觀眾人,不太反抗指令的陳萍。由於擅長跳舞,陳萍總是在藝文活動上表演,當「反共花瓶」;晚上則常被大隊長「特別召見」,因而享有與她人不同的待遇,不須做苦工粗活。一次杏子觀賞陳萍跳舞後深受感動,她激動地告訴陳萍,自己認為她是位真的藝術家,陳萍聽完只對她苦澀地笑了笑,但自此與杏子有了交集。杏子也才知道陳萍之所以認命接受這一切,包括自首自己是共產黨、乖乖聽從指令、甚至和大隊長發生關係,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陳果,同時她也想盡早服完刑到台灣和孤身一人在那裡念書的妹妹相會。
或許陳萍也曾和杏子熱愛畫畫一樣,單純地熱愛跳舞,並真心將其視為藝術;但當舞蹈成為在獄中不得以的求生手段,藝術不再純粹,對陳萍來說最後只是「跳得好騙騙傻子,跳不好騙騙自己」。舞蹈讓她想起獄中的不堪歲月,她最後也告訴杏子,離開綠島後她已經不想再跳舞了。
透過大隊長的安排,陳果得以到綠島送物資,姊妹兩人終於相會,陳萍更拜託杏子為妹妹畫畫像。妹妹離開後,陳萍讀了她留下的信才得知,因無法治療的心臟疾病陳果已經不久於人世,更不可能等到陳萍出獄了。靠著見妹妹的信念撐下去的陳萍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,當下投水自盡,但不會游泳的杏子在情急之下仍跳下水救她。自此以後,也許是為了彌補沒能好好保護陳果的缺憾,陳萍開始視杏子為妹妹般地照顧她。
和啟蒙杏子的嚴水霞不同,陳萍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杏子。她狠心把男思想犯林耀輝向杏子告白的貝殼丟掉,因為她深知這樣做會為杏子帶來麻煩。但她也有心軟的一面,特意在排練劇目時讓杏子和林耀輝有機會相處,卻沒料到會惹禍上身。
在苦難中堅持去愛
陳萍帶領的劇團在蔣經國來訪時演出,參演的林耀輝和莊正雄卻將其中一段改編為諷刺歌曲。兩名男思想犯隨即被倒吊刑求,獄方也嚴加搜查宿舍,並在嚴水霞的鋪位搜到報紙書信等證據。為保護同樣在劇團內協助做佈景的杏子,陳萍佯裝吃醋要大隊長將杏子關入獨立關押犯人的碉堡。好不容易出來時,杏子才知道除了她以外其他人的遭遇:嚴水霞已被送軍法處,而林耀輝則在苦刑折磨下死去。
儘管嚴水霞後來被處刑,但她的犧牲啟發了杏子。舉發嚴姊的懷孕獄友即將分娩,看守她們的獄卒不願開門,還有人冷嘲熱諷是因為她先舉發別人活該如此。杏子卻力排眾議,為嚴水霞發聲說她若在場一定會救人,一向順從的她更衝向牢門大喊要請醫生。她的舉動讓女思想犯們群起響應,最後獄方總算請來醫生,孩子也順利產下,為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帶來一點希望。
一群來自四面八方,有著不同語言文化,懷抱各自不得已苦衷的女孩子,因為一個獄友的苦難而在那個時刻決定團結起來幫助她,最後她們敲擊獄門的聲音跟傳達出來的力量很讓我動容。
而和杏子同樣被關進碉堡的另一名女思想犯崔儀君,常表示自己愛黨愛國是無辜入獄,曾要陳萍幫她向大隊長伸冤,當時嚴姊只冷冷地說妳何苦為難身不由己的人。始終堅信黨會為她洗刷冤屈的崔姊在蔣經國來訪時向他陳情,卻只換來一句這是時代的罪,才知道她追隨且相信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只是一張破布,失控的她被關進碉堡,從此發瘋。
犧牲會帶來力量
相信性善的杏子經歷了這一切並「受了感訓」後,還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?而在獄中所謂的感訓,也不過是思想犯們配合獄卒表演給黨看,一切訓話指令都是空洞的說詞,愛黨愛國的活動到頭來沒有幾個人是「志願」參加,連獄方抓來做模範的樁腳也是被黨強迫從軍的受害者。
雖然陳萍後來到達台灣,但是她和妹妹相別的人生遺憾已經無法彌補;而火燒島上多得是和她一樣錯過人生的人:無法相愛只能殉情的戀人、沒有緣分的母親與孩子,也有些人可能只是因為在判決書上一念之間寫下的「嚴為複審」四個字,就和家人從此天人永隔。
因為冤獄不明不白地服刑,接受不明不白的感訓,最後不明不白地被判死。受影響的不只是被抓走的人,還有在家中等待的人,以及他們的後代。
嚴水霞說自由是你可以做自己,儘管在獄中身體受禁錮,她努力不讓自己的心靈也受禁錮,始終選擇她認為正確的道路。在片尾放的一張張死刑前露出微笑的照片,穿透了時間和螢幕,我實在不知道在那樣的境遇下,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保持笑容?
電影中其實沒有極度血腥的場面,我也覺得電影意圖不在呈現殘忍暴力;最後觸動我的也不是苦難的磨練,而是一群背景各不相同的人,在逆境中嘗試去理解、去幫助彼此,那是黑暗中的小小微光。